Textes divers

 
 
 
     

 

 

向万玛才旦致敬

——为中国美术学院的追思日而作

2023625日星期日

 

万玛才旦是何时突然走进了我的世界,同时我也滑入了他的世界?记忆仿佛消融于时间的暗夜。看过他几部在电影节放映的影片。200511月在南特“三大洲电影节”上首先看到了《静静的嘛呢石》,次年在巴黎的中国影展再次看到。首部关于西藏的、由藏族人导演的、说藏语的影片出现在我们面前——这已经值得界定,但当时我懵懂不知。

 

2000年期间,如多数人一样,我知道万玛才旦是一个电影人,西藏的电影人,除此还有什么?我好奇地等待他下一部影片。对他电影中的人物做了些挖掘,来丰富我的“中国电影”网站。他将自己的作品改编成电影脚本,并且也开始写作。

 

20097月,《寻找智美更登》在第12届上海电影节获得了评委奖。此后,人们开始谈论出现了藏地电影,我的朋友弗朗索瓦兹·罗宾是个藏学家,对此尤感兴趣。2010年底或2011年初的一天早上,一个电话从天而降,她用平静的语气对我说:“万玛希望我们翻译他的几篇小说。我翻译藏语的、你翻译汉语的。”怎么能拒绝这样的提议?!万玛话不多,但如果他开口,就如同莫扎特:交响曲在他脑海中已然写好。

 

于是我收到一本书,短篇小说选,是中文的。但这些短篇小说在源头上使用了两种语言。标题本身就已经是诗了——《流浪歌手的梦》。目录页就显示了翻译的分工,哪些是来自藏文的,哪些是来自汉文的。需要从汉文翻译的小说标题被万玛的笔迹圈了一个圈。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和精心规划。后来又增添了几个汉文短篇,最终构成了一本有七个短篇的选集。

 

—— 三篇译自藏文:《雪》,该叙事浸淫着神秘的灵晕,让人联想到佛教产生以前的藏地信仰,这些信仰活跃至今。同时也指人看到了人们对圣山及其庇护的众神的崇拜;《人与狗》,描写了牧民们超现实主义的游牧生活;《对Akhu Thöpa的采访》,一个记者调研一位长者,老人采集、整理、记录了不少民歌和歌词,以向前人致敬——此搜寻并未完成,但在动荡的政治环境中,调研搜集到了足够多样化的信息和对话者。

 

—— 四篇译自汉文:《塔洛》,一个单纯的牧羊人突然面对城市、行政管理、女性的诱惑,注定了要失败;《第九个男人》是一位独立女性的肖像;《乌金的牙齿》,一个儿童被认定为一位喇嘛的转世,他要找到前世的真牙来造一座舍利塔;《八只羊》,一个孤独小牧民的镜像肖像,他迷失在自己的内心世界,突然面对一个过路的异乡人。

 

我们立刻投入了工作,各在各的角落,通电话提问/回答交流信息,我们都不懂对方翻译的文字。 主要是我需要弗朗索瓦兹,我面对的是一个新情况:我对西藏的现实了解甚少,汉文中部分词语反映着那里的现实,译出的法文要足够流利,但不要背叛原文的深意,还不要惹怒这位词语考究的藏学家朋友。

 

我们的翻译虽然进展缓慢,但初见成效。我们列出了的不能按字面翻译的词汇表。汉字自从有翻译开始在表达复杂现实上就常是权宜之计。词汇表中最难的是人物的姓名,汉语必然只使用有限的字词去音译藏语姓名,必须由汉语回到藏语去找到更贴切的拼写:塔洛不是Taluo而是Tharlo,乌金不是Wujin而是Urgyan,等等。

 

分析起来,这本选集也让人看出万玛随着时间的进展、语言的不同而呈现出的风格的演进。最早的几篇使用藏文,呈现出万玛当时的风格探寻及受到的不同风格的影响,从《雪》的魔幻现实主义到《男人与狗》的超现实主义,再到《Akhu thöpa》的记录文体的伪现实主义。汉文写作的短篇更新一点,完全不一样:现实主义,浸淫着佛教精神,但有幽默的笔触,有时有点挖苦。它使用的文字乍看简单,但很微妙,反映着人物们的复杂心理,这更难翻译。后半段的风格更明确、细致和单纯。

 

这部短篇小说集于2012年在菲利普· 毕基耶出版社出版,大获成效,在书店销售不错,在大学和阅读俱乐部中也取得良好反响。这就是万玛小说的奇迹之一:它们可以与所有人对话,几乎有普世价值。

 

**

 

直到那时,万玛还没有拍过从自己小说改编的电影。在我的要求下,他为书写了序言,他解释说文学创造和电影分属于两个不一样的世界:

(原文引用)

我们的内心和身体总是被纷繁的世事包围,得不到片刻的宁静。有时候得到一份宁静甚至成了一种奢望。

对于我来说,写作就是找到内心和身体宁静的一种方法。

小说创作尤为如此。

当你进入一种写作的绝佳状态,你的身体和内心就会伴随一种奇妙的节奏慢慢地放松下来,然后你也进入了你故事中那些人物的内心世界。

我相信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是宁静的,我愿意保持那份宁静,写下更多自己喜欢的文字。

 

他还加了一句:

 

(原文引用)

 

 对于我来说写作有点类似宗教的感觉,可以抛开很多杂念。有时候电影反而不能做得那么纯粹。所以我更喜欢文学的感觉。

 

然后突然就变了:他改编了《塔洛》。其国际首映是在20159月第72届威尼斯电影节双年展 “地平线单元”上。影片标志着新的创造阶段:电影表达汲取文学营养、并超越文学。《塔洛》也是个形式探索,使用黑白拍摄,此后中国电影出现了很多黑白片。此片的另一个奇迹是通过安多藏地的方言、而不是拉萨的口语、给予藏地现实的触感,万玛的影片一直在安多地区拍摄。演员很棒,剧组团队也逐渐完善。

 

万玛有满脑子的计划。我该翻译第二部短篇小说集了。

这个新主意由于201810月和万玛在香港会面得以具体化。香港浸会大学组织了关于他的小说和电影改编的研讨会,邀请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翻译者,其中包括一个西班牙的女翻译,她把他的作品翻译成了巴斯克语。这对万玛来说也是十分惊奇的事情。他的作品, 从一个“少数族语”走向另一个。

 

**

 

我于是收到了三本新书,全是汉文的,万玛让我从中挑选我喜欢的篇章翻译。他已决定从此只用汉文写作,这并非弃爱藏文,而是他认为汉文是他表达和叙述的最适当的文字,藏文是他电影创作的本色。这两个世界难以分割。

在我安静的房间里,入夜后,我翻开第一本,就立刻被第一篇的前几句吸引了:

 

(原文引用)

 

我是一只种羊。

我的任务就是给母羊们配种。

但我不是一般的种羊,我是这个草原上唯一一只坐过飞机的种羊。

 

可以说自此时此刻,这本选集就诞生了:它的核心是种羊。一共有八篇小说:

1.《撞死了一只羊》 2.《我是一只种羊》3. 《气球》4.《一块红布》 5.《站着打瞌睡的女孩》 6.《陌生人》7.《脑海中的两个人》 8.《死亡的颜色》.

前两篇是绵羊的故事,绵羊和牧羊人直接或间接组成了一个宇宙的底板,同时也是童年的底板,这是从儿童、少年或青年的眼中看到的宇宙。这些人物仍能拥有惊奇和纯真的目光,从《脑海中的两个人》里脑子不清楚的老太太,到《一块红布》中的牧羊人,他陪蒙眼一天的儿童,这个儿童被学校要求写关于盲人的作文。直到最后人物意外的跌落结局。

这八篇如之前的一样,以现实主义风格写作,表面看非常简单,没有浮夸的描绘,支撑的段落常常是对白,一直会觉得这是准备拍摄的剧本,叙事活泼。人物的动作和表情有提示。虽然风格显得简单,但小说灵巧,让读者可以进入人物的皮肤,能想像人物行动的细小心理动机。这些短篇的基础其实是非常细微的心理分析,这也是其主要价值所在。尤其终章,几乎是一篇佛经式寓言。

 

这些短篇语调幽默,讽喻惹人痴笑,巧妙影射当政者的荒谬,批评民间的宗教实践。幽默与佛教精神组成这些短篇共同的两个特征。但这些短篇相互间还有更多关联,通过不断重现的叙事元素表现出来,比如种羊在其它几个故事中也出现了;同样,怀孕的话题在两个故事中占据核心,其情境是接近死亡或提前宣告转世。有一个名字,在不同短篇的人物之间铺垫了共同的藏地乡村佛教底色,就是drolma,藏语名字是Tara,该名在《陌生人》中占据核心,也在几乎所有其它短篇中出现。

万玛才旦的短篇小说就像他自己的面容:有微笑拂过的细腻和深度。

第二部短篇小说集于20228月出版了,同样是在菲利普· 毕基耶出版社出版,与第一部相隔十年。它立刻获得了很大成功。其间,万玛又从这里面选了两篇改编并拍成了电影,与《塔洛》组成了一个三部曲:

《撞死了一只羊》2018年在威尼斯双年展电影节首映,它的前半部分改编自小说《撞死了一只羊》。

《气球》,2019年威尼斯竞赛片,改编自同名小说。

 

我还为他紧急翻译了最后一个影片《雪豹》的剧本,也是一个牧民的故事:一只雪豹闯入了牧民的羊圈咬死了八只羊,但牧民不能伤害雪豹,因为这是国家保护动物。这个故事呈现了濒危动物保护律法和对牧民构成威胁之间的矛盾。

突然,在2023523日的灰色清晨,地球另一端传来一个振人发聩的消息,它随风而至,难以置信,但随后得到确认:万玛勘景期间在山区去世。他刚53岁,脑中还满是规划。需要时间,很多时间,来逐渐确信他已不在,不会再写新的故事,不会再带着不变的笑容出席他影片的首映。

他踏上了永恒之路,留下了孤儿一样的作品。我们也仿佛被遗弃了。

他留下了一个未完成之作,永远!

 

《雪》

万玛才旦短篇小说集(7篇)

3篇由弗朗索瓦兹·罗宾译自藏文,4篇由杜碧姬译自汉文。

菲利普· 毕基耶出版社,2012年,共171页。

 

《撞死了一只羊》

万玛才旦短篇小说集(8篇)

杜碧姬译自汉文,序并注释。

菲利普· 毕基耶出版社,20228月,共288页。

 

杜碧姬,2023622

 

翻译:张献民

 

 

Texte original français :

 

 

     

 

 

 

 

     

 

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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